大蕉

啥都不会
谢谢

【御石】三一四记事 中

什么,这个作者竟然还记得这篇文?还在大年三十写了一万字?

我都不相信了!

上篇在这儿

有上就有中有中就有下!估计怎么又是半年后见。随缘吧。

.

在御手洗一脸困惑而无辜地望着我的时刻,我感到一阵钻心的恐慌正如一个三层楼高度的巨浪一般,缓缓地升起又落下,将我席卷其中,窒息感渐渐从腹腔提升至胸腔,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了,眼前也隐隐发黑。

但我不能就此倒下,不如说,我并不像诸位想的那样脆弱到那种地步。我稳住呼吸望着病床上一片洁白被单中穿着竖条纹浅绿色病号服的御手洗,等着他突然在脸上绽开那个熟悉又有些讨厌的笑容,张开双臂对我大叫一声Bravo或是Cheers之类不明所以的口号,接着和往常一样宣布,这不过是一个拿我开涮的玩笑。我咬着嘴角,等着他一展示谜底,我就能仿佛早有准备心知肚明似的跟着笑起来——

然而等待我的只有越来越长的沉默,那恐慌的巨浪将我拍下海底,浑浊的暗流将我卷向绝望,御手洗静静地望着我,甚至像他平时闯了祸想逃避责任时那样微微歪了歪头,而我到此时不得不开口了。

“御手洗——”

我以为自己会声音嘶哑,但是由于紧张,传到耳膜表面的自己的声音反而较平时为高,像一种古怪的唱诗班朗诵:“你,你不记得我了?”

“我应该认识您吗?”

他很有礼貌地反问道。

“我叫石冈和己,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我试图冷静下来,循循善诱似的拖了把折叠椅在病床边坐下。

御手洗停了空白的三秒之后很确定地回答我说完全没有印象,而到得此刻,我反而没有一开始那么慌张了——不是我自夸,我对失忆可是颇有经验的,御手洗也系统地向我介绍过失忆的机理(且当时由于事关我自己,和后来很多御手洗说过而我听过算过的专业知识相比,关于失忆的那些事我记得很牢)——因此我尽我所能地提示,询问,分析。御手洗记得自己的名字,也记得自己曾经营一间“生意一般”的占星学教室,甚至报出了自己在京都大学和哈佛大学的学籍号(这些我原先压根也不知道),可关于马车道的公寓,以及我们相遇以来解决过的最具代表性的梅泽平吉家一案和流冰馆事件,我一提及,他就又那样歪歪头,对我显示出那种困惑的表情来。

“没有印象?”我虽然心知答案,可还是试探性地问道。

他看着我的眼睛摇了摇头。

最后得到的结论是,御手洗脑袋里的那本书,大约被一阵风吹乱,刷拉刷拉地翻回到了我们相遇前的某个时间点了。好吧,好吧,我的思路绕着这个结论上下翻飞,好几次差点就打了死结。御手洗一直安静地望着我,往常他只有非常焦躁或是非常难过的时候才会这么安静,他一静下来,我就得小心翼翼地谨言慎行,免得不经意一脚踏上他的雷区。这会儿这种熟悉的沉默也让我紧张起来,我绕着病床转了几个圈,最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问他:

“那,你肯定是不愿意跟我回家的了。”

我扯扯嘴角,多半是笑比哭得还难看地试图表达出自己对这一既定事实的坦然。

可出乎意料的是,御手洗考虑了一会儿,就耸耸肩对我说:“……我可以跟你走。”

我强行坦然的耸肩摊手动作才做到一半,听到他的回答不由得愣住了,他用拇指比划了一下墙上的日历说:“这和我记得的时间有一定差距……大约六年左右吧,我姑且愿意相信你的说法。”

“可……墙上的日历说不定是我串通好医院骗你的呢?”我脱口而出自掘坟墓的话来。

御手洗很古怪地瞥了我一眼:“这么说,你又不想带我走了?”

不不不,当然不,那,那我们这就走吧。我结结巴巴地像个真的骗子似的仓促答道。御手洗来的时候没有随身行李,只不过把病号服换成他穿来的衣服而已,见我答应,他慢慢挪下床,开始一件件地脱又一件件地穿,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在一边看着,直到他把羊毛围巾大喇喇地往脖子上一挂,说句,走。

三月初并非室内那么温暖,御手洗有过几次冒冒失失出门之后回家便吸着鼻涕咳嗽不断的经历,我小声提醒道:“围巾戴戴好吧。”

御手洗于是将羊毛织物在脖颈上绕了一圈,然后定定地看着我。

我认识那潜台词,意思是“这样总行了吧。”

当然不行,别说御寒,他那种戴法,没等我们离开这栋破破烂烂的齿科医院,那围巾多半已经随风飘了。往常在家的时候,御手洗向来就对这些围巾领带之类的东西没办法,但凡出门,多数都是由我代劳。可眼前的这个御手洗根本不认识我,我犹豫半晌,最终以“这样大概也能帮助他恢复记忆吧”为理由说服了自己,勇敢地向他踏出半步。

“我来帮你,你不介意吧?”我停留在那踏出的半步上,举起双手摆了个投降的姿势,心里不由得觉得自己很像是在接近什么大型猛兽的新人驯兽师,“平时我们也是……这样,嗯。”

“哦,那你就过来吧。”

御手洗波澜不惊地也和我摆了个同样的姿势(事后想想,他或许是在嘲讽我这副战战兢兢唯恐越雷池一步的样子),似乎一点防备心都没有。我走过去将那两条乱七八糟羊毛织物从他脖子上摘下来理顺,手的肢体记忆比脑要快,我的右手条件反射一般在他颈边绕出一个圈儿,动作的时候,指尖也和平常一样刷到了御手洗的下巴。

“唔。”他好像吓了一跳的样子,往后一抖。

“抱歉。”我慌里慌张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同时内心想着这可是御手洗啊,我何必这样和他说话。而御手洗在这半秒的皮肤接触之后很快冷静下来,纡尊降贵地回以“没关系,请继续。”

我帮他整理好围巾长出一口气,到此刻我方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一直都屏着呼吸。那是一个丰满漂亮的大蝴蝶结,松紧适宜,足以遮风保暖,只是浅灰蓝色的一大朵挂在御手洗这样身材高挑面容英俊的男人颈边,说实话,可爱和不伦不类各占一半吧,他活像个包装精美的红酒瓶。完事之后我退开半步打量着自己的作品有些想要偷笑,这种结一开始只是我为了戏弄他才开始打的,可是几个月以来习惯了,每次出门之前要帮他系上围巾,御手洗竟然还都非蝴蝶结不要了。

“你很熟练啊。”御手洗低头打量着颈间嘀咕道,“是从事礼品包装行业吗?”

我不好意思说我是作家什么的,因为本来也不是,只不过是把御手洗遇到的那些奇妙谜团化作稿子的行走的文字处理机一台罢了。于是转而把老本行抬出来,回他说我是画插画的。御手洗瞥了我一眼,接着一言不发地就抓住了我的手。

一声惊叫卡在我喉头,看刚才的反应,我还以为御手洗是很讨厌和“陌生人”随意产生肢体接触的呢。可他只是举起我的手在眼前细细打量了几秒,接着就松开了。

“倒是没骗人,走吧。”

说罢他就甩开我快步走出了病房,我紧随其后。经过门口接待处的时候,嚼着口香糖的值班护士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圆珠笔尖没有摁回去,插在散乱的发际中。我停下来在那里咳嗽一声,又敲敲桌面,可她丝毫没有要醒的样子。而御手洗,火上浇油,全然不顾我还要帮他办个出院手续,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

“小姐……那个,护士小姐,醒醒。”我频繁地来回扭头,一会儿看看没有责任心的熟睡女孩儿,一会儿看看已经大踏步走出门外的御手洗,他也回头看到了我,见我卡在前台这儿,皱皱眉头又走了回来,脖子上的大蝴蝶结随着前进的步伐一颤一颤的。

“走吧,石冈君,左右也没人拦我们。”

他凑过来对我低语道,是往常御手洗说服我做些我不太愿意做的离经叛道的事时会用的那种语气,那语气说是劝诱,不如说是信誓旦旦,没事啊石冈君超市里谁会在意我们牵不牵手?诸如此类——而这种语气我无力抵抗。而且说实话,我也真的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多对付几个人了,现在的我虽然称不上心急火燎,但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把御手洗赶紧带回家。

 

.

我们坐电车回家,一路无话,御手洗只是抱着胳膊看向窗外的一排排大楼飞速后退。

“对了,御手洗,你要不要去纲岛看看?”

那个大蝴蝶结对着我转过来,御手洗挑挑眉问:“为什么?”

“你的占星教室……过去看看也好。”我讪讪地移开视线,有些不敢同他对视,“毕竟你还记得那里……”

“你跟我描述过的现在这个时间点,我还在经营占星教室吗?”

“……不,好像没再做了。”

“你说我住在横滨,那纲岛的公寓想必早就退租了吧?”

“是这样……”

“那过去看又有什么意义?”

“说得也是呢……”

我情绪低落地垂下头来,而御手洗又转头看向了窗外,过了片刻他维持着这个姿势问我:“我现在是干什么过活?”

吃软饭的。我心想。赖在家里死样活气啥都不干玩玩狗弹弹琴看看书,偶尔也当当水平堪比专业者的业余演说家,听众就我一个。

“算是私家侦探。”我边说边从随身钱包里掏出他那张已经骗过几次人的名片递给他,“解决一些疑难案子……然后适当收费。”

“哦,跟踪有钱女人的老公再拍拍照片什么的那种?”御手洗接过那张小纸片仔细端详起来,听他的语气,明显是不乐意了,大概是没想到“未来”的自己会干这行吧。

“那种的不干。”我立刻接话,“是解决那种无人能解的谜团之类的……很富有挑战性的工作。”

御手洗闻言笑了一笑,将那张小纸片递还给我。下午正是人流最少的时刻,我也没把他弄丢,两个人终于全须全尾地回到了马车道的公寓。到了门前,我停下来找钥匙开门,御手洗站在我身后一步,无言地打量着我们公寓的大门。

“哦哦——”我听到身后传来这样的感叹声,也不知该怎么搭话,只能转动钥匙,开门率先走了进去。熟悉的屏风和小客厅呈于眼前,御手洗东张西望地走了进来,又是一连串的“哦哦——”

“怎么?有点印象么?”

“很有居家感啊!”他真情实感地评论道,“尽管完全不认识。”

也罢,我并没有乐观到会以为他一回家就能恢复记忆。我关照他先随便坐坐,接着解下围巾就往电话走去,万幸的是御手洗在四日给我留的那张便条还扔在电话边,我飞速重播了那个号码,焦急地等待着对面接通。

“我是黑杰克。”

拨号音响过数秒后,对面传来那位黑杰克医生沉稳而富有磁性的声音,有这种嗓子真好啊,我心想,就算是急火攻心的病患,听到他说话也会多少镇静下来。

“您好我是石冈,是前两天……”

“我记得,御手洗家那位吧?”黑杰克简明扼要地截断我的话头,“怎么?他有术后不良反应?”

“是的……”我竟有些吞吞吐吐起来,“他,他失忆了。”

我将这一个多小时内我所知道的信息一一详细告之那位据说是全世界绝无仅有的天才外科医生,我说一句,那边便很沉稳地“嗯”一声以示应答,全盘说完之后,我松了口气总结道“就是这样了。”

“嗯……石冈君?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是的,我是石冈。”

“石冈君,我很遗憾……”

我的心听到这句话之后急速向下坠入冰窟,黑杰克医生继续向我阐释了一套和那一夜御手洗的说明几乎一模一样的知识:大脑之精密远飞目前的人类医学所能完全掌控,开颅脑手术的任何后遗症都是有可能发生的,这不可避免。随后他又安慰我说就大致的生理情况来看,御手洗恢复得算是好的。

“怎样算是好的?”我反问。

“意识清晰,无性命之忧。”

“这门槛未免也太低了!”

我一时脱口而出,但说出来之后,又觉得对这位医生发作未免太过迁怒了。可黑杰克沉默片刻,接着用很沉重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我很抱歉,如果洁的头脑真出了什么问题,确实是医学界的损失。”

“不……是我失礼了。”我扶着额头叹口气答道,“他的头脑……我想并没有什么大碍,您医术精湛,他的知识储备并没有丢的样子,只是……”

只是什么呢,我斟酌着语句,只是他不记得我了。

比起医学界的什么损失,这才是对我最重要的事。

“医生,您走得太匆忙了,能不能请您回来复诊一下呢?”

“这……”黑杰克沉吟,“不瞒你说,在义务上来说,我当然应该再来看他,只是,现在实在是不方便,十万火急,有个病人正在等我,而不好好处理那家伙的话,文部省可要抄我的家了。”

“那,等您料理完手头的事。”

“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在非洲,最快也得一个星期吧,非常抱歉。”

说实话,一个星期对我来说也太长太长了,可这会儿显然并非是我应该撒泼耍赖强拉那位医生留下的时刻,往好的想想,至少御手洗除了失忆之外没病没痛活蹦乱跳的,这一周时间,其实是可以等的。我只好答应下来,黑杰克又说术后饮食并无什么忌口,如果御手洗出了什么症状就第一时间打电话回来,佩佩知道怎么联系他,也知道一些应急处理的方式。

我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一边大叫起来:什么?!医生你不带我去吗!

黑杰克似乎也没捂住话筒,我听到他低声答道那里太乱太危险,你又被绑架了怎么办。

这一切对话只让我越发觉得那小姑娘靠不住罢了,但也别无他法,我挂断了电话。

回到客厅,御手洗却连外套和围巾也没解开,呆愣愣地坐在沙发上。

“黑杰克医生……就是帮你动手术的那位,一周后或许有空来帮你复诊。”

“哦。”他看都不看我一眼,事不关己似的答道。

“先喝杯茶吧?”

“石冈君,你在医院,是不是说有桃子?”

“好的好的,那就吃桃子。”

我庆幸起御手洗有随便强人所难的习惯,尽管现在的他压根不认识我,却能和往常一样自然地发号施令让我干这干那,这总比两个人相对无言地硬僵在客厅里来得好些。系上围裙躲进屏风后的厨房,我把两个桃子削皮切块又插上牙签,端到御手洗面前去,这会儿他已经脱掉了外套,可还没解开那个围巾的蝴蝶结。

“不热吗?”我把桃子在茶几上放下,“别围着吃啊,会滴上去的。”

“这个结很好看,解开感觉有点可惜嘛。”

一路跋涉回家,羊毛制的大蝴蝶结早已软塌了。我忍俊不禁,伸手把那个结抽开,将围巾叠好之后挂到椅背上。御手洗闷不吭声地吃起了桃子,果然和以往一样吃得汁水淋漓的,还好我已经把围巾收好了,羊毛制品洗起来格外麻烦。

“石冈君。”御手洗满嘴桃子,口齿不清地招呼我。

“嗯?”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呀?”

“……呃……”

“看样子我们是朋友?平日里可能也多受你照顾了,可你总不见得一直陪着我,还有插画的工作要干吧?”

在毫不客气地要求了桃子之后,御手洗又突然显示出平时完全没有的通情达理。不说远的,就上个月我赶稿赶得焦头烂额昏天黑地那会儿,他根本不在乎我的工作情况,尽在我开始工作的时候凑过来瞎搀和,一会儿说“啊呀石冈君我发现你这房间怎么没窗啊?”,一会儿又是“山下公园安了个新喷泉咱们去看看吧?”,直到我忍无可忍,把他推出房间再锁上门,他才少许能消停点儿,可这消停也维持不了太久,没过几分钟我就又听到锅碗瓢盆打碎掉在地上的声音或是陌生的狗叫,当我不堪其扰忍不住探头出去叫他安静点的时候,御手洗又会抱着不知道哪儿来的柴犬或是一盆比家庭餐馆卖的难吃三倍的肉酱意大利面对我歪歪头。

“石冈君……”

而我对他那样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放下笔杆子缴械投降:“行吧,行吧,先晚饭。”

而吃完了晚饭他又变魔术一样从冰箱里端出鸡蛋布丁,吃完了甜点之后我们犯起困来,我迷迷糊糊地打着哈欠就会被他骗上床,如若不是这样,上个月的截稿期我本不会那样要死要活。而眼前这个御手洗,竟然这样冠冕堂皇,像个有常识的人那样地对我说“你应该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忙吧”。

我必须如实描述我心里的感受:一阵失落,宁愿他没说过那样的话。

他说得好像他的生活压根不需要我似的。

说来也是,在这种时候,他大概会想要独处一下,理理思路。我犹豫着怎么告诉他我也住在这个家里,亦或是直接顺水推舟,今晚找个别的地方借宿?御手洗见我低头不答,清清嗓子,又跟着说:

“如果你没别的事的话……”

“嗯,没什么别的事了。”我顺口答道,本来要是没这些破事的话,前天我才刚买了一冰箱的东西准备吃几天好的,看来那些好东西,我暂时是吃不到了。

“如果你没有别的事要忙的话,我希望你今晚能留下来在我家住一晚。”御手洗略显困扰地看着地板说道,“毕竟我现在对这里不是很熟悉……”

我抬头看着他。现在想来,我大概是很明显地露出了喜悦之情,因为御手洗也跟着笑了起来。我松了口气,故意做出很随便的样子说你早说啊,其实我也住这儿,这间公寓是我俩合租的,硬要说房租还是我出得多点儿呢。御手洗反问:

“我们是……住一起的?”

“嗯,是室友。”

我心想还是别一股脑全告诉他的好,虽说眼前这人可是那个御手洗洁,但失忆的人一下子得到太多信息,多半会有点头疼吧?姑且只说是住在一起吧,如果直接告诉眼前这个御手洗,他会相信吗?也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我——说不定会直接赶我出去呢。

“桃子,你也吃点。”他把那放着仅剩的几瓣水果的碟子向我推过来,像是一种幼稚的示好。我恭敬不如从命,叉了一块送进口中,我俩隔着那个平时听委托人陈述的小茶几默默地嚼着桃子,直到盘子里空空如也,我又端起它走向厨房。在水池边洗碗的时候,我听到阳台的方向传来了音乐声,调子很温柔,我关掉水龙头,抬耳辨认,是《黄色潜水艇》,那张披头士的唱片,御手洗出门前一天我们才刚刚听过。

“……

We all live in a yellow submarine

Yellow submarine

yellow submarine

……”

我把碟子擦干放回橱柜,走出来的时候,对这个家完全不熟悉的失忆了的御手洗,正以和平时思考难题时一模一样的姿势蜷缩在书桌前的椅子上。

“石冈君。”他背对着我叫我的名字。

“怎么?这歌你有印象吧?”记得披头士的曲子,我还是受御手洗的影响才喜欢起来的。

可御手洗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打了个哈欠,将脸侧压在膝头,回过来对我一笑:

“我想睡了。”

 

.

才是下午两点出头光景,可御手洗毕竟是刚刚动过手术的人,作息自然不可以常理踱之。他说完要睡了之后,站起身冒冒失失就往我的房间冲。

“等等,御手洗,你停一下——”

我想拉住他,可一片袖子都没抓到,御手洗已经往我床上一扑,整个脸都埋进了枕头,蓬乱的发丛之间只有绷带还缠得紧紧的。我吓得半死,生怕这种冲撞会把他刚动完手术的脑子弄坏,而御手洗像个死人似的瘫在我床上,浑身上下只有一条胳膊动了一下,很熟练地把我的被子扒拉到身上。

“晚安石冈君。”

“你,你不换身衣服?”

“这样就好,请你帮忙熄灯。”

御手洗的穿衣风格向来宽松随意,硬要说的话,其实和居家服也差不了太多,只是我内心咆哮着“你竟然穿在医院穿过的衣服直接躺在我床上!!”,但看到御手洗懒洋洋地缩在我被窝里的样子,我也不便对一个病人发作,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熄灯退出去,让他先好好休息一下。

顶多回头我再洗一次床单吧。

“这屋子连窗都没有。”就在我掩上门缝的前一秒,御手洗把脸蒙在我枕头里含含糊糊地说道。

“……那个,御手洗,其实这间是我的房间。”

“哦。”他不以为然一动不动,“枕头香香的呢。”

因为我不久前才刚用柔顺剂洗过。我没再搭话,关门让他静养,尽管我不知道御手洗回来是看上这间又暗又压抑的房间什么,但是既然他愿意,那也由得他。一个人回到客厅的我终于有时间独处理一理心绪,想着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如果御手洗一直都维持着失忆的状态呢?如果他总想不起来我是谁?如果他开始开展学术工作,渐渐觉得住在同一件屋子里这个画插画的存在得莫名其妙呢?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开始像苍蝇似的围着我的脑袋嗡嗡直转,久而久之,我头疼起来,好像我才是那个刚刚动过开颅手术的人。

为了排解烦恼,我钻进了厨房开始打理晚饭。太阳落山,约莫晚上六点半的时候,海带高汤煮到一半,我听到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御手洗打着哈欠拖着步子走了出来,那动静和他平时昏天黑地睡了二十多个小时因为饿得受不了才摸索出卧室的时候一模一样,我简直觉得马上他就会挤进我们那窄得一个人都不方便转过身来的厨房,一手从后面抱过来,一手掀锅盖,贴着我的脸问我今晚吃什么。

但是御手洗今天只是隔着一个屏风站在那儿,在相距两三步的距离远远问我:“吃晚饭了吗?”

“嗯,你先到餐桌边坐,对就是沙发边那个小圆桌,我一会儿把饭菜端过来。”

尽管黑杰克医生告诉我御手洗在饮食上没有忌口,我还是尽量煮了些清淡的东西给他吃,味噌酱油一律少放,饭菜端上桌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颜色寡淡得让人没食欲。但是御手洗对失忆以来的第一顿并无微词,他低头扒拉着碗里的东西,看上去吃得很香。

“石冈君,”饭菜快要吃完的时候,他突然打破了沉默,“平时我们住在一起,都是你做饭吗?”

“唔……”我停了一下思索如何回答,“八成吧,你下厨得少些。”

“因为我做菜水平堪忧吧?我不记得自己能做出和这顿一样水平的饭菜。”

“也并不全是因为这个……总之,的确是我下厨多。”

“作为朋友,你付出得未免太多了。”

“哈哈。”我干笑两声,心想我哪儿是什么朋友啊,我是新婚还没习惯改姓。

下午睡过一觉,御手洗在这个家里比刚来的时候似乎要放松些了,他到处张望熟悉环境,把书柜里他的那些外文杂志全都一本本抽出来翻阅一遍,接着又跑进自己的卧室把床上的睡衣拿出来对我比划。

“这是我的?”他低头有点难以置信地说道,语气里明显透露出审美品位上的不满,“这格子……”

“我的。”而我对他这样的批判也不见得客气,格子睡衣有什么不好,“你看手脚都短了一截。”

御手洗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什么我的睡衣在他床上,我只能说是洗完了收下来匆匆忙忙地忘了叠,说完之后又心有余悸,以御手洗的观察能力,难道会看不出那套睡衣根本不是刚洗过的样子,而是明显已经穿过一段时间吗?可好在他也没有继续为难我,只是又看了一会儿那套衣服,接着走进我的房间,把那套睡衣叠好放在了床上。

我没有阻止他东翻西找上蹿下跳,御手洗比我懂得多得多,他或许是在用自己的方法找回自己的记忆,书柜,音响,唱片架,那些地方他都一一翻过,直到最后连冰箱也不放过,御手洗打开冰箱之后,我听到他一声惊呼。

“有蛋糕啊!”

光就这点来说,御手洗依旧是我认识的那个御手洗。

他也不问我(一直到前天,御手洗每天吃蛋糕还是要向我报备一下的,我不希望我们到时候需要结伴去看牙医),直接就把还剩下的那些蛋糕从冷柜里拖了出来开始大快朵颐。吃到一半的时候,我坐到他对面桌看着他,御手洗停了下来,嘴边一圈络腮胡子似的巧克力。

“石冈君,这蛋糕是你做的。”他也不问,用很肯定的语气对我陈述道。

“嗯。”我点头,“还合你口味?”

“连蛋糕也做,你是我的新娘子?”

他歪歪头一笑,我能回答什么呢?唯有干巴巴的“哈哈”二字罢了。御手洗也不深究,继续把残存的甜食解决掉,接着得寸进尺地对我说,希望明天也能吃到。

“明天……多半不行。”

“怎么?不过不必你说,我也发现,我们的住处,似乎并没有烤箱。”

“是的,某人说厨房器具越买越多太占地方,与其添置平时用不上的高价电器,不如买个新书柜。”

“这个某人还真是独断呢。”御手洗了然于胸地对我点头。

“总之……我要做蛋糕,就得去马车道另一头烘焙同好会租的那件屋子去借烤箱用。”

“这么说他们的租借要求很苛刻?”

“不,不能说是租借,我平时和她们有往来,所以也不用付钱……但那毕竟只是个小团体,并不是每天都在活动的,我要去的话,只有等周四她们人到了的时候才能用上烤箱。”

周四啊,御手洗低头重复。那是后天,他似乎在心中权衡自己是否等得了那两天。

“你想吃甜品的话,我们也可以去店里买,我知道一种你很爱吃的——”

“石冈君的交际范围真是广泛,”御手洗打断我,强行插话进来,“明明是插画师,可是又和我这个私家侦探住在一起?而且还认识什么烘焙同好会的人。”

这句话里浮现出一股我有些熟悉的,御手洗平时说话常会发散出的那种酸味来,我看了他一眼,而御手洗只是眯起眼睛回看着我。石冈君的交际真广呢,我想起他以前也是坐在这个小圆桌边絮絮叨叨地说,又是什么读者,又是什么同好会,总之有年轻的女性将橄榄枝伸过来,你就急不可耐地一把捞住又顺杆子往上爬……

那个同好会的成员倒的确几乎全是女性,那还是正月那会儿,我和御手洗上街进行年初第一次采购的时候遇上的事。当时我们提着断断续续包括厕纸之类的东西,迎着寒风往公寓走,站在街角发放粉红色传单纸的女孩子们却不知何时越聚越多,像跟着吹笛少年的孩子们一样跟着我和御手洗。

“呀,真的,是御手洗老师呢!”

“是书里那个。”

“那么旁边的就是石冈君?”

“真可爱……”

那时候我和御手洗的书只出版了寥寥几本,在我看来,还是籍籍无名的时候,可周末的时候已经有女高中生读者不远千里来到横滨,在公寓楼下蜜蜂似的徘徊,只为了看御手洗一眼。而当时我们身后越变越多的那些女孩子们,一眼看去也不过是高中生的年龄,就算我在书里反复强调这人又不解人意又自视甚高,她们也总是被那些什么“掷地有声的谈吐”啦什么“明锐洞悉的目光”啦此类虚幻的东西吸引到御手洗身边。

而说来惭愧,作为书的作者,同时也是在现实中被这种虚幻的御手洗圣光惠及的人,对于被年轻可爱的女高中生们偷偷追寻,我不由得也有些飘飘然起来,于是故意走得慢了些,小声对御手洗说:

“喂喂御手洗,有女孩子跟着我们呢。“

御手洗向后瞥了一眼,露出文学作品中经常描述的那种“看蟑螂似的眼神”(然而事实上他在盥洗室遭遇蟑螂的时候可完全不是这样,上蹿下跳,还特意把已经睡了的我从床上拖起来),嘁了一声之后说,她们是来找你的吧。

我虽明知并非如此,但也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转头露出笑容,从离我最近的姑娘手里接过一张粉红色的传单,顶头圆圆的字体写着一行英语,我只能读出是什么什么同好会,至于那个B开头的单词,似乎是“银行”,又似乎多出来几个字母。

御手洗停下来抱着一包东西等我,随眼一撇我手里的传单,接着就揶揄地笑起来说,啊呀石冈君,你可以加入这个同好会啊,很适合你的。

“是吗?”我在年轻的女生面前也不想显得自己太傻,于是也没问那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和银行有关,莫非是理财什么的吗?这倒的确很适合时常就感到手头拮据的我和御手洗。方才还一脸厌烦的御手洗情绪变化得很快,他一秒钟就能调整出一个很讨人喜欢的笑脸,对着跟在我们身后不知是害羞还是激动而涨红了脸的小女生说:

“我们家呢,都是石冈君在持家的。”

亏他还有这点自知之明。

“呀——”那姑娘尖叫起来,“那么请石冈老师一定要来!我们明天第一次活动,就在马车道那头的四方咖啡厅一楼。”

“要我带什么东西吗?”

“不用不用。”那姑娘一阵摇头,长长的头发都飞了起来,“啊,如果您觉得必要的话,带个小记事本,一支笔吧,但其实这事儿还是实践最重要,而且具体过程,我们会影印下来发给您的。”

哦,在咖啡厅的话,应该是听听讲座什么的吧?我盘算了一下,那时候我也的确没事,于是便笑容满面地答应了下来。回程路上御手洗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他一直都是个情绪阴晴不定的男人,一点小事就能左右。第二天御手洗啜着红茶目送我出门去马车道另一头参加那个“讲座”,而我当然是到了那里才知道,那个B开头的单词和银行没一点关系。一进门,齐刷刷的一排姑娘们的脸回过头来望着我,我那时候是想夺路而逃也来不及了,只能任由她们殷勤地替我脱外套挂好,又把带圆点图案和花边的围裙从我头上不容分说地套下来。

我那心情,活像被选为愚人之王被迫加冕的卡西莫多。

第一次活动是教烤饼干。我很顺利地完成了作业,而我性格中的悲剧根源再次发挥作用,被叽叽喳喳的年轻女孩们围绕着说石冈老师真有天赋呀真好吃什么的,我渐渐又双脚离地,飘飘欲仙起来,自然而然地答应了下周四也来参加活动。

女大学生们还把那条花哨的围裙送给了我,就是后来佩佩来的时候,说和她自己在自家穿的一模一样的那条。

御手洗一开始以一种坏心眼看热闹的心情,每周一到时候就催我赶紧去参加我的同好会活动,但是等我和那里的女生们热络起来之后,始作俑者又开始阴阳怪气起来,如果不是每次都有剩下些甜食能堵他的嘴,他不知会说出多少不中听的话来,就像情人节前一天晚上我回来却什么也没给他带时候一样。

想起情人节那事,我甩甩头,像是要把一个月前的那些回忆甩开。御手洗吃掉了最后一点蛋糕,嘴边留着渣,冷冷地看着我这诡异的举动。

“我要睡了。”他突然又和下午一样对我宣布,“晚安。”

他像上了发条似的猛然站起身来,接着步履匆匆地钻进我那没有窗户的卧室,砰咚一下关上了门。不是说了那间不是他的吗?我疾步跟了上去,想跟他再多说两句,可是御手洗竟然把门也给锁上了。

“御手洗,”我只好敲门,“御手洗?”

“晚安,石冈君。”屋里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他多半又把头给埋进枕头了。

“吃了蛋糕就睡,你会得蛀牙的哦!”

可是这次没有回答,御手洗大概是睡了。

 

TBC

 

情人节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连作者自己都很好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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